八極拳與六合大槍

馬明達

在這篇短文裏,我將著重談一下八極拳和六合大槍的關係。
我在前文中提到過,先父馬鳳圖有《八極拳三字經》之作,時在1953年11月。《三字經》一開頭就寫到:

“八極拳,吳鐘傳;槍中王,慶雲縣;莊科村,樹教範。師張公,禮超凡。”

這裏所謂“八極拳”,是一個綜合概念,也就是說它是一個武術流派和一種武術門派的代名詞,不能僅理解為拳術名稱。如同太極拳一樣,不能僅理解為徒手運動,我們說“太極”或“太極拳”時,往往指整個太極系列而言,除了拳術,還包括了太極槍和太極劍等。而八極拳有一個極其鮮明的特點,就是它與六合大槍有著十分密切的關係,可以說八極六合珠聯璧合,相輔相承,缺一不可。所以先父寫《三字經》,開宗明義,一起筆就寫到六合槍在八極拳裏的位置,寫到吳鐘是以“槍中王”立名於慶雲縣的莊科村,以表明拳槍密不可分的關係。

六合槍是我國明代以來槍法的正脈,明代和明以後,天下槍法甚多,但究其本源,莫不出自六合。一句話,六合是槍法的大宗,其他各種槍法,有的是它的旁門別枝,有的是傳域不廣的一偏之技,還有些則是徒有“槍”名並無“槍”實的表演技藝而已,諸如當代花槍之類。六合槍歷史淵源基本清楚,明清間的傳承關係雖然很複雜,但也大體上有蹤跡可尋,自然這是一個相當專深的問題,我們暫且不多費筆墨。值得思索的是,八極拳什麼時候和六合槍如此緊密的結合到一起的,兩者相輔相承的關係是如何形成的?

八極拳在滄州地區的第一位傳人吳鐘就以大槍馳名,有“神槍吳鐘”之號。自吳氏以下,後來的八槍名家也莫不以槍法相標榜,以“神槍”立名當時。特別是羅疃一系,先後有“神槍”張克明,“神槍”李大忠,“神槍”張景星,直到威名赫赫的“神槍”李書文。同樣,我的父親馬鳳圖,師叔韓化臣,二叔馬英圖也都以槍法高自標持,都以槍法馳名當時。這點我在《馬鳳圖與六合大槍》一文中已有所表述,故不復論。因此,從一定程度上說,八極拳的大名是靠大槍紮出來的,不是靠頂肘頂出來的。舊時,八極拳家與人較藝,通常是用大槍,而不是“控拳而鬥”,因為八極拳家視拳牙相鬥為末技。於是乎論八極者,必論六合大槍,不論槍,或者論槍而無正傳者,徒以“蹦撼突擊”喋喋不休,實際上不過是捨本逐末的淺學者。

話回到本題上來。既然八極如此看重大槍,那麼六合大槍是何時與八極並軌的,這個問題,先父生前常常談起,做過多種推論,惜乎沒有得到徹底解決,原因是一直未能找到可靠的史料。根據他幼年在家鄉聽說到的情況,六合正法是嶽山張氏傳給吳鐘的,吳鐘原本就熟諳槍法,但並不精通六合要法,特別是“起退合戰之法”,得到嶽山張氏的六合正傳後,再加以刻苦研練,勇於實踐,於是曾經遨遊京津,屢挫名手,睥睨一時,遂有“神槍”之號。所以,先父在《三字經》中明確指出,嶽山張氏傳八極給吳鐘,就包括把六合大槍傳給吳鐘,吳鐘以超凡的禮節對待張公,在慶雲縣莊科村建立起了傳授八極與六合的“教範”。

實際上,稍許用心便可發現,“六合”與“八極”這兩個來源甚古的名詞,同時出現在一個拳派裏,有著顯而易見的駢聯關係。也就是說,取“八極”為拳派名稱的人,事先考慮到了與“六合”的對應,因為作為武術術語的“六合”,出現得比八極要早,而且影響相當深廣。這樣,以一種理念方式確定八極與六合相輔相承、珠聯璧合的關係,這樣做是很高明的,他使得原本的技術用詞,上升到了理性的文化的層次上。八極拳的命名是如此,以後出現的太極、形意、通備、八卦概莫如此。這是中國武術發展歷程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現象,是一個帶有規律性的現象。需要指出,槍法所謂“六合”原本是指六個合戰之法,也就是六個帶有程式性質的技術訓練組合,以之與“八極”相對仗,有語義雙關之意,可以說用之甚妙。以手、肘、肩、腳、膝、胯的配合為“六合”之類的說法,在武術界不一而足,大致都是晚出的附會引伸之詞,與明代槍法的“六合”本義已經相去甚遠了。

八極與六合如同珠聯璧合,這不只是從理論上去理解,技術上也確實是如此,二者確實是一種相輔相承、相得益彰的關係。簡言之,練八極拳,追求八極拳法的勁道,接受八極拳“樁靠勁”勁法的訓練,等等,最有益於拿大槍,有益於靠近大槍勁道,直到悟解和掌握槍法的實際運用與某些臨戰變化之竅。所以,正是從這個意義上,先父生前最喜歡用“珠聯璧合”四個字來形容八極與六合的關係。他總是借用孔子教訓孔鯉“不學詩,無以言”的例子,來強調練八極的重要性,認為不練八極就不要談槍,練八極而不論大槍也是“跨著鞍子當馬騎”。他還常常談到,清末民初之間,他在京津兩地凡三次與李書文相會,李先生從來只談槍不談拳,儘管他也練拳,他的八大招和金剛八勢(李瑞東先生所傳)同樣打得極見功底,但他一般不向人演練八極拳,下場子從來只練大槍。所以,從某種意義上說,練八極拳是為了給練大槍創奠基礎的,是大槍入門最好的前期準備。

我們知道,作為一個保存了較多古典面目的傳統拳派,八極拳最大的特點是它的質樸無華。質樸主要表現在兩點上,其一,拳套的整體結構簡明,主要的套子只三個:小架,八極拳,對接,三者循序而進又互有所專,彼此關係很清楚。還有個六肘頭,是個基本操練之法,很有利於碰撞訓練,提高抗擊打能力。內場的六開、八招,也都簡潔明快,沒有多有技技杈杈的東西。其二,它的勁道同樣簡潔明快,動靜分明,虛實清晰,沒有多少歪歪扭扭的東西和說詞,棒小夥子只要肯下功夫練,就能掌握,就能長勁,不必為虛妄的神秘主義所困惑。晚近以來,中國武術總體上遭受了一場以淺薄浮華為發展目標的厄運,風氣之下,一些人出於一已之私,終於對八極拳這樣的古典武術珍品也下了手,添油加醋,添技加葉,理論上除來了從別的拳種那裏照搬照抄之外,一點屬於八極本體的有深度的東西都講不出來,只能在技術上使勁注水,使勁吹泡沫,楞是編造出了一大堆東西來冒稱“祖傳秘方”。孰不知質樸無華才是天地間的至美!何況像八極這樣的傳統武術精品,它本身的結構是數百年中逐步形成的,其間雖經過許多高明人物的闡釋演繹,或有這樣那樣的微小變化,但大家都把握一條原則,就是不能亂改,不能做畫蛇添足的蠢事。誰這樣做了,誰就對不住這份珍貴的民族文化遺產,對不住八極的列祖列宗,就應該受到指斥,並且載諸史冊。

八極正是在“質樸”兩個字的前提下,形成了與六合大槍的密切結合。

稍有武術知識的人都知道,大槍有一定的長度要求。槍桿過細腰必軟,不能挺拔自如,所以又有一定的粗度。在長度和粗度的要求下,於是也就有了一定的重量。這裏我就不介紹傳統大槍的製作標準,有興趣的讀者去查一下戚繼光的《紀效新書》、程沖鬥的《長槍法選》等,自能明白。以八極拳家的傳統而言,過去下功夫用的大杆子通常不輕於四五斤,有些名家,如張拱辰先生,李書文先生,他們日常都用八斤的杆子練功;先父在七十歲左右時,所用的杆子還在五六斤上下。如此長大粗重的杆子,老實說沒有足夠的膂力拿著也吃力,何況還要攔、拿、圈、紮,要上下游場,進進退退。當然,真正用於演練較藝的杆子要輕很多,不輕則無巧,無巧便是古人所謂“拙漢砸夯,莊家劈柴”之類。但練功用的一定要重,這是人所共知的道理。

八極是力量型拳法,是短打類型的拳法。長期練八極,配合上各種輔助訓練手段,最有利於增進人的膂力。特別是八極講爆發力,講短促而飽滿的突擊勁,還專講以猛攻硬闖克敵制勝,所有這些都有利於練槍,不但在力量上有利於練大槍,也有利於掌握槍的勁道,也有利於實戰用槍。大槍講究“勢長節短”,如弩之伏機射遠,如虎之蓄力待發,我想,不必多說,讀者自能從這些比擬中悟解到其中的蘊義。

八極一個鮮明的特點是喜歡打跺子,也叫“震腳”,這是八極最容易給人留下影響的地方。有些年輕人打得很凶,用勁又拙,於是常有人以此來指議八極,甚至說練八極會震壞了腦子。譬如,1934年徐震(哲東)先生為繆淦傑的《八極拳》所寫的序言中曾說:“吾常見演八極者,震步時用力太過,易於傷腦,謂宜去其震步之猛厲,繆君亦以為然,因采此意,列於凡例。”50年代徐先生在蘭州西北民族學院任教時,是我家的常客。民院離我家不遠,徐先生常喜歡晚飯後散步走過來,看我們弟兄和師兄弟們在寬敞的大院裏熱火朝天的練拳,他總是很興奮,講得很多,只是南方口音很重,我們很難聽懂他講得話。他也曾跟先父談起這個問題,先父笑而不答,只稍加解釋而已。事後對我講,徐先生是文人好武,太極是其長,但人太過瘦小,拿不起大槍來,所以不明白跺子的用場,講之何宜?徐先生學問好,長於考證,但身體確有弱不勝衣之感。其實,在很大程度上跺子是對紮大槍必不可少的一種訓練,也是某些六合精要槍點――如白牛轉角、白猿拖刀等,所必不可少的一種步態。講得淺顯些,某些情況下,跺子有助於突然改變力的方向,突然改變人我之間的態勢,並給對家造成心理衝擊。對大槍來說,這是致命的法門,一定要常練久練,使之隨機應變,應聲而出。古人說:千金難買一聲響,一聲響處見閻王!這話聽上去剌耳,但道理是絕對正確的。自然,有些練習者未得八極正解,在表演時為顯示強健有力,往往使拙勁打跺子,這顯然是錯的,我提醒練習者一定要加以糾正。

更重要的是,八極講究“慢拉架子快打拳”,架子是泛言一切架式,具體來講就指八極小架。小架動作不多,但結構極其嚴謹,練的時候要求必須做到沉著穩健,不急不躁,一手一勢交待得清清楚楚,需要含著力量耐著性子慢慢“拉”, 把力量運足了,勢子做周正了,氣調順暢了,從頭到尾,氣完力勁,猶如天朗氣清,窗明幾淨,準備好了筆墨紙,坐下來從從容容臨一篇柳公權的《神策軍碑》。毫無疑問,對槍法而言,這是極其重要的一種訓練,一種身心兩益的訓練。槍法訓練的要素很多,但最重要的莫過於一個“靜”字,單操要靜,兩人合戰要靜,實打實的對紮更要靜,不靜就要吃大虧。往者練槍,常見有人出槍就敗,再無還手之力,原因很多,但心躁氣浮、求勝心切是第一條。

八極拳與六合槍在技術上的契合還有很多方面,絕不是這篇短文所能備言的,限於篇幅,我們只能先談到這裏了。

我以為完整的繼承一門傳統武術,最重要的是首先要弄清楚它的基本理論,弄清楚它的總體結構,然後再循序漸進,邊練邊學邊提高。這中間不斷提高自身的修養和功力是最重要的,只有這樣,才能如村姑剝筍,一層層深入其中,終於得到它的精蘊。如果只是練了幾個套套,又以為會的套套多便是本事,於是放手組編,藉以炫耀“會得多”,並以“正傳”自詡……我以為這恐怕是認識上進了誤區,至少這是一種太過浮表的認識,是把武術看得太簡單了。傳統武術同任何別的傳統文化門類有著很多共同之處,其中一點,就是它的“套數”是在一定的歷史文化背景下形成的,具有一定的程式性,這種程式本身就是文化遺存,就是某種文化蘊涵和文化情趣的體現。因此,繼承者不能隨便改動它,更不能任意添油加醋,這樣做古人叫做“竄亂”,它要導致變異,導致衰敗和名存而實亡。當代武術的悲劇在於主持其事者公開提倡“自編”,以《規則》形式確定膚淺的編造為合理,編得“好”還要加分。於是乎武術就成了可以任意拼合的七巧板,成了任何人都可以捏的泥巴,隨便捏個形狀,起上個古香古色的名號,再點染幾筆光怪陸離的神秘色彩,於是便堂而皇之的成了“傳統武術”。當前,傳統武術雖有興起之勢,但從總體上看它面臨的問題不少,仍未從由來已久的危機中脫解出來。要保護和繼承真正的傳統武術,我看,首先要解決這個問題,要有個制約的辦法,至少主管部門要認真提高鑒別能力,要謹慎從事,擇善而從。不然,傳統武術的前景同樣令人擔憂。八極拳之現狀就是一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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